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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式爱情
发布时间:2022-11-09 08:35:00

钱雪儿

  我的爷爷浓眉,高鼻子,略方的长脸,大眼睛极宽阔,相貌很方正,到朝枝之年,腰板也笔直,走出去没人不说他不忠正。

  他读书不多,但整个人对孔孟之道很通融,最克己复礼,善养吾浩然之气,是个极贤正的老人家。

  爷爷连爱好也最正清,只局限于象棋和报纸,看电视专挑新闻与天气预报频道,饮食也很清简,原本还爱吃油润些的肥肉,为着养生,改吃苦瓜。

  我的爷爷是个好爷爷,好外公,好爸爸,好儿子,当然也是个好丈夫。

  我奶奶是个文弱的老妇人,骨架很小,我记事起奶奶就一路发福,腰身仍是窄的,脚不用裹也很瘦,为了旧日的腿疾,走不快,总是双莲步步。

  我奶奶的皮肤很白,老了黄旧了些,不比年轻时寒玉细凝,然而凑在一众姜黄皮色的老太太里打牌,仍显得冰肤玉面,是最出众的那个。

  奶奶的五官都淡,眉短眼细,小鼻子,一颗樱桃樊素口,安在短短的小圆脸也很相宜,耐看,也耐老。

  她总得意,常说爸爸二十多岁时,去工作的厂房里找她,旁人还道爸爸是奶奶的弟弟,盛赞她年轻。

  现下她年近耄耋,看着还像年届花甲,华发苍头倒好似白雪轻犯,全不显老。

  小时候不懂事,总觉得奶奶便是奶奶,爷爷便是爷爷,好像生来只为了做我的爷爷奶奶的,连他们的名字也弄不清。

  某年暑假,江南的梅夏,连丝丝的雨脚也是温热的。表姐中了暑,奶奶捏着牛角板给她刮痧,揪出眉心很俏皮的一痕红印,像印度人的点红。

  表姐蓦地就成了妩媚的小小病美人,皱皱眉尖也像伤春。我和表弟在一旁玩闹,仍是活龙鲜健。

  小孩耳尖,听到楼下有人扯了扁而阔的嗓子,拖长乡音,吆喝似的喊唱,陈——彩——绢。

  我俩笑作一团,逐新趣异,对这个陌生的词大为新鲜,学着楼下叫卖似的乡音,把它当作簇新的香口糖,在嘴中嚼来嚼去。

  表弟还学给了奶奶听,南腔北调,边学边笑闹,奶奶却说,这个人是找她的,陈彩绢是奶奶。

  原来奶奶不叫奶奶,奶奶也有名字,还相当贞艳,奶奶当然年轻过,爷爷也年轻过。年轻的爷爷奶奶还有一段极传统的中式爱情故事,够不上哀感顽艳,是土釜温温火,也是沈水温温注,只算安怡、恬和。

  奶奶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,既有田宅,又通航运,满屋子堆金叠玉,是实打实的鸿商富贾。

  奶奶的母亲是淑配,香娇玉嫩,识字知书,本来琴瑟合璧是非常恩爱的,然而她身子绵弱,病逝得早。

  自蹊田夺牛后,家道式微,家丁更零落,奶奶跟着一道漂泊,是苦水里泡大的。

  好在奶奶的父亲并非求田问舍之辈,读多了仁者爱人,对贫农敦厚,既振穷,又恤贫,故此性命得以苟全。

  然而玉堂金马久流落,日子到底是艰难的。

  奶奶的爸爸是个落第的举人,很够格笔耕砚田,却为身份所限,只当个不趁手的渔夫。奶奶受过牛棚的苦日子,连窄窄的一叶舟也住得惯。

  奶奶称自己为船上人,爷爷也是船上人,故此奶奶嫁给爷爷时,洒了胭脂,红扑了面,从娘家的船被抛上了婆家的船,正式当上了钱师母。

  新安江上万里风波,不过奶奶的少女生活很恬素,既无画隼横江,也无老鱼跳槛,光养着一头大白猪。

  白光光的一头猪,被奶奶洗得很洁净,由两手环抱,养到两人围抱的腯肥,很讨喜,每每吃年猪时,奶奶免不了要伤心,胃口不开。

  奶奶一向不贪馋,唯有小姑娘时,日子太拮据了,看旁人喜吟吟地吃鲜果,心羡之,只能削个番薯吃。

  番薯口感像白沙梨,但不水。粉绵绵地嚼久了有甜涩味,也有滚滚的土腥气。奶奶曾说,作姑娘时最羡慕农民,有吃食,不饿肚子,还有屋子和田地。

  奶奶老了,还是熬清守淡,有旧时节的口味,隆夏就爱吃个绿豆番薯饭。

  白米饭熬出粥皮,绿豆一粒粒煮得快化了,滴溜溜的苍绿色,番薯斩成大块的姜黄,配色很有种郊寒岛瘦。

  但小孩子总宁愿要元轻白俗,对这种清微淡远的饮食并无好感。

  爷爷胃口大,光爱吃白饭,一粒粒越光米炊如玉,最熬饥,奶奶则爱吃简淡的汤水,爷爷也陪着吃,顶多配个白胖暄软的猪肉白菜包。

  爷爷和奶奶是小学同学,据奶奶说,他们有一颗柚子的交情。

  爷爷生得高壮,自小就有些鹤立鸡群的风范,胆子也大,和同学一道顺墙外新绿的柚子,央奶奶望风。

  奶奶乖顺,又瘦小,即便是同级生,看对方人高马大,仿佛来者不善,有些畏惧,就颔首应了下来。

  奶奶一直身量矮,说是年幼时经历过孤儿似的时期,全赖自个儿挑砖勉强过活,伤了筋骨,再长不高。

  这大概没错,我看过奶奶伯父那脉的照片,那边的子孙为避祸,早迁得天高日远,各个出落得高挑纤细,一概都英勃勃的,全是不受气的脸。

  十几年过得不容易,但奶奶爷爷也大了,奶奶好个温柔模样儿,身世推板些,但说亲的人也不少。

  结果就相中了爷爷,爷爷年轻时很英拔,但爷爷的养父像个不出世的魏晋人,书是读不了,酒硬要喝,整日醉醺醺的,把日子挥霍得极潦倒。

  我大了些,问奶奶为何要嫁给爷爷,奶奶只说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当时我爸爸认可了,那我也就认了吧。

  奶奶最仁孝,爷爷则最听奶奶的话。

  奶奶贞顺,也刚亮,和爷爷同栖婆家,爷爷的养母以及两位姐妹很愿意三足鼎立,以抗外虏,奶奶诞下一双女儿后,情形也不见改观。

  于是爷爷顾惜奶奶,就此分了家,各自分路而行。

  奶奶说,当时他们随身只有一套衣服,爷爷远赴修水库,当纤夫分得一间雪洞般的小土屋,连碗筷也是借的。

  天蒙蒙亮,奶奶没换洗的衣裳,只套着还未干透的衣服,和爷爷一齐出门干活。

  我初中时,看《挪威的森林》,随心所欲的绿子再跳脱,都免不了受着穿半干半湿内衣的困扰,生生折磨了三个月,我老想到年轻时候的奶奶。

  奶奶年轻时,喜欢听她父亲讲古,夜沉下来了,月光也寒,穷秀才虽然兜里空空,还有一肚子的书,别的渔翁不识字,都摇船凑过来,一并听个热闹。

  受熏陶过的奶奶也很能说故事,浓夏,夜中不能寐。

  奶奶微凉的手指搭在额头上,蒲扇的风透体清香,奶奶的短故事都是桂花糖味的小聊斋。奶奶虽吃了极多苦,却像绿子,到老依然天真。

  我看了桑弧的《白毛女》,便问奶奶,莫非祖外公也像黄世仁,食贵于玉,薪贵于桂,奶奶说,家里不是剥削来的,是每天全族人只喝薄粥,渐渐省出来的。

  爷爷和奶奶都是克勤克俭的性格,爷爷年轻时作纤夫,后来当船长,备尝辛苦,老年了境遇才略宽松些,当个小领导。

  爷爷胎里带了哮喘,太辛劳旧疾则犯,奶奶闻说生紫河车对肺经好,费几多周折,自相熟的护士那里讨要了来,调了药草,蒸熟了,支开孩子,候着爷爷吃。

  我问爷爷,这种东西怎么吃得呢。

  爷爷只笑一笑说,为了几个孩子,为了家,硬着头皮也得吃。

  古稀时,爷爷的甲状腺又不大好,全家如临大敌,各个肉颤心惊,最忧心的当属奶奶,不知又从哪位老中医听了偏方,说褐藻可为良药。

  于是日日叫爷爷吃海带,每天都是一味海带冬瓜汤,极素淡,爷爷每次都默默地,全数吃完了。

  爷爷素来是沉默的人,不爱谈笑,不会说话,和诈哑佯聋的老爷子不同,他是真的口拙,无意开罪了奶奶也说不上几句体己的好听话。

  奶奶人小,而脾气大,被爷爷让着,气性上来了就是一顿烈火轰雷,钉嘴铁舌不休。爷爷被奶奶骂了几通,依旧沉默地买菜,做饭,拖地,握着奶奶的手散步,永远是和声细语,倒只像是奶奶单方面的闹脾气。

  爷爷常和我们说,奶奶才是家里最大的,对奶奶好就是对爷爷好,要把奶奶放在第一位,因为奶奶对这个家付出最多,最辛苦。

  奶奶腿脚不利索,年轻时被自行车撞了,那人逃之夭夭,奶奶却落下了顽疾。起初只是走得慢,年纪愈大则愈见端倪,慢慢地,得支着拐杖才方便走动。

  爷爷腿长,三步并两步,宛如道士御剑,本来潇洒,陪奶奶走路很耐得下心,慢悠悠,只管扶着奶奶。

  奶奶穿脱鞋,也由爷爷代劳,睡前,醒后,爷爷都会勾着身子,给奶奶按脚,爷爷的腰背不太好,但给奶奶躬身按摩非常舍得花时间。

  南方的冬,没有雪,也是冷霜华重,奶奶受了伤的腿容易着凉,爷爷顾虑得更周全。

  总要为奶奶先备好电热毯,开着暖脚炉,偎好小毯子,等热得温吞了,才扶着奶奶坐上去。

  爷爷自己洗碗还是严冬的冷水,薄脆的陶瓷碗被这样的水一过,也成了玉碗冰寒,爷爷总不觉得,两手红冻冻的也很泰然。

  爷爷也照常戴老花镜给奶奶剪脚趾甲,年纪大了,看不大清楚,手又抖,一剪总要几个钟头,爷爷也很能挨耐,照样安心落意。

  倒是表姐看到了心疼,每周代服其劳。

  爷爷和奶奶相识于龆年,又从成童走向期颐,他们在一起许多许多年,日子淡淡又匆匆地过了。

  苦日子结结实实的,好日子平平实实的,一点也不鸳鸯蝴蝶梦。

  温实的爷爷没给奶奶买过包,送过衣裳,配过贵重的首饰,甚至没和奶奶表达过深情义。

  他永远是朴讷诚笃样子,毫不新派,说不来甜言软语。

  奶奶有时和爷爷怄气,会怨恨跟着爷爷历了几番苦楚受了几重磨难,但她再气恨,也不怨嫁给了爷爷。

  嫁个爷爷一辈子,她很心足。

  爷爷奶奶的故事,也许不是现在很多女孩心之所向的浪漫,然而,我总觉得,爷爷奶奶的中国式爱情,才是我能想象到的爱情最美好的模样。

  ——摘自《钱塘女儿行》

  

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:余青青 姜智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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