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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钱雪儿
五
廿年前的千岛湖,最像顾城诗里的最小城,街上没什么汽车驱驰,家用轿车、计程车都少,路不按公里计,而用步子量,车轮上的滥调在这里不通行。
这里淑云如絮,东风如水,湖光如雨,青天、素华、清景都自顾自,和千岛湖人一样慢条斯理。白日照在绿草上,人走在路上,父母年轻,孩子矮小,一走就是一小时,沥青铺的路有柔性,四平八稳,不累脚。
走在平湖千顷边上,人的脸色和平波岸一边清,微风吹过绿水,愚昧和艰苦沉下去,悠然和自得浮起来。
我三四年级时,喧喧的车多了,车上有自驾游的外地游客来了,也有赚了第一桶金的千岛湖人,倒还不至于车尘漠漠。很偶尔地,有一两辆疾驰而过,短短卷一阵轻尘。
六
大姑姑一鼓作气,换了一个更大的店面,由餐馆升级成了一家酒楼,酒楼在白天是寂静的,像春欲暮,它自会绵绵调息,仿佛大排档的残魂,不死心的戋戋一缕。等暮鸦噪噪,酒楼又灼灼活过来。
那时候受着市容市貌、营业执照等硬性要求,大排档在被取缔的边缘,大势已去了——餐饮业落败的项羽,没撑过江东。当然,没了大排档,千岛湖的餐饮行业依然光明灿烂,自有它新的风骚。
我还是爱去大姑姑店里玩。他们白天空,我便在假期、周末的中午去。
酒楼门口仍砌一面玻璃鱼墙,和我一起看鱼的,是一只玳瑁猫,爱眠、厌事,有生碧的眼光和袅娜的尾巴,没名字。那时候流行优游度寒暑、雪白蓬松的家养波斯猫,我对这种半野生的玳瑁猫有点畏惧,为它那股耿耿孤忠的神气。
不过我很愿意和它“长日淡无事,虚堂来远风”,虽然那时我还读不懂陆游的诗。
大姑姑说,它原是野猫,喂了些厨余,它也就留下了,后厨的老鼠它会捉,不知是报恩还是天性。它常往厨房蹿,由此引发了我对厨房的新兴趣。
厨房里很闷,热得讨人嫌,不可避的酷暑,所以在里面辛劳的人分外值得器重,大姑父和别的厨子一起,套在雪亮的厨师服里,笑嘻嘻地蹒跚、颠锅子,仿佛有点缩手缩脚,又喜气洋洋的,满怀都是火光。灶火每天都是新的,我很喜欢。
那会儿,食客的爱好都较平铺直叙的,因为才刚学会享乐,处于亦步亦趋的阶段,不太追求品味的彰显,更偏爱亲切有味的菜式;和现在是很不同了。
最有名的是剁椒鱼头。最好吃的是大姑父做的小龙虾:关键在不计工本地下香料,因为佐料比食材贵得多,当时不兴吃小龙虾,价格贱。
清闲时,大姑父爱自制木鱼竿,他善琢,物成后刷一层清漆,清素,闲雅,一柄玉似的挂在墙上,轻盈而不孤瘦,有梅格在,几乎会倩盼的。只送,不卖。大姑父有一双很巧的手,物态上有他的闲心;他还有一肚子不时宜的冷幽默,常坐在椅子上,抱着肚子,冰着脸,说冷笑话。
大姑姑则负责应酬。她举止颇豪迈,但微妙地不粗俗,或许是因为她对男女的态度一致得相当妙当,故而横泼的风情她半点没有,只有一股晨霜耿耿的醒亮。
千岛湖的酒楼,湖鱼永远是主打菜,为它的品质和季节性,贵贱都无常价,报价全看交情,而中国人的交情,在酒里——实际上,在“朋友”界限以外的客人,多半是交情越深,宰得越狠——千岛湖的商人,摸爬滚打多了,修出一套自己的生意经以及虎视眈眈的笑眼睛。旧日的道义精神被完全摒弃了。
于是,大姑姑总醉醺醺地红脸,豪烈地一口闷,一杯又一杯。端妙的场面话,她是说不好的,只能喝得更多,喝白酒。练酒量的长路上,她总是先敬几桌,跑厕所吐一通,再敬,再喝,如此反复,她的脸浮肿了,透出冻疮似的晶晶的肉红。
为了洋气,她喝白酒也用波尔多杯,以生疏的姿势捏住杯脚,有慌乱,有冒险,有疲乏,也有虔诚。醉酒的大姑姑,说话声极平板极郑重,仿佛在普通话水平测试,又仿佛对一切都官方地满意着,显得格外贞静。然而不知道为什么,静穆的大姑姑,总有点陌生和特别,也许她喝醉了眼神特别亮,亮煌煌的,仿佛有别的心思,其实好像也没有。
大姑姑敬酒、大姑父掌厨时,表姐会领着我和表弟去烧烤店,过多的调味,盖过肉味,猪里脊和羊腿肉都是锤烂的软肉,插在竹签上,炙出轻微的焦痕,味道都一样,工业添加剂给人的狂喜比味精多——令人目眩的丰媚的风味。
夜风里,我举着油滴滴的烤串,周围许多店铺架着 “清仓大甩卖”的大音响,机械的高声的叫卖……汽车开过隆隆响,喇叭发出“哔,哔,哔”……都是槎牙的声音,滉漾一连串无穷尽的市声嚣嚣——雪海翻,玉山碎,都市化自有它盘礴的势,当着面,它的鳞屑直迸进我的眼里、耳里。
那几年,千岛湖的静夜已被矫饰起来了,小彩灯辘辘转转、靡靡累累,大放异光,这滂沛、焕炳的晶明,流过行人路、城东路、芳草路,流向高树、重楼、归船,覆过红霞紫雾、夕霭晨光。烂烂的高星渐渐看不到了,只有虚笼的白月光,比从前淡。
也许,也曾有人留意,当时的千岛湖,正在失去它国画上简远而虚静的留白,不可少的空白,一旦遗失,千岛湖也将失掉它物色上的均衡。
可都市的繁华自有它猛兽的一面,一旦腾奔,便没了歇手,也无法歇手,它在万状生灭、百音繁会里向前,不回头。
七
醉了很多场,交了许多朋友,场面话也练得熟了,大姑姑又在酒楼边盘下了一个门面,做起了卤味。
相比酒楼,卤味店小得多,因陋就简,像闭幕后的舞台,连灯光也昏敛下来。
幽窗似的门口,悬着过大的招牌,像一块匾。
姑姑卤味店是加盟的,卖老卤配方的那家人我见过。
一家都黑瘦,微驼,走在路上像正午下倾斜的影子,只看得清一双双麻黄的机警的眼睛。他们家有两个女儿,大的偏于瘦长,稀头发,扁脸,撇着细瘦的黑指头,在包塑料膜的菜单上点菜,小的还抱在手里,一团模糊的暗赭的墨迹,看不太清。
那妇人挺着大肚子,别处的身体都往后瑟缩着。他们还要追生儿子。
他们说方言,有些方言就是那样,繁难、惊险的节奏,把喉咙拔得很高,激亢、粗犷地发声,闲谈也像喊,有恨声。
我凝视着他们,完全不明白他们语言,第一次有了外乡人的概念。
爸爸妈妈接我回家,我会支使爸爸去隔壁的小超市,买一种廉价的口红糖,樱桃色的糖,长圆条,从粗浅的塑料管拧出来,没有草莓味,只有劣质的糖精、香精、色素,粗浅的甜,但我很喜欢它的款式,也喜欢塑料管上白雪公主的贴画,每次都耐烦地描在唇上,长时间嘬在嘴里,舌头染得通红。
卖口红糖的小超市也是新落成的,没停车位,爸爸最宠爱我,只得老着脸,随便地停一停车,飞快地结账——那时还没电子眼。
八
大姑姑的卤味店越来越火。她自己就是活招牌;往店门前一站,左右逢源,路过的全是熟人,酒楼很自然地关了门。
这是合实际的远虑。那时千岛湖开饭店的人越来越多,餐饮市场日趋饱和,竞争形式的锐变,逼退了许多店主。一部人另辟蹊径,开起了衣服店、咖啡店、足疗店……
卤味店在菜市场。是早市,但不是渔樵早市,丝莼玉藕,珠粳锦鲤,都没有。我常陪奶奶买菜,要起大清早,早霞迢迢横在天上,地面上躺着雾湿的篾篓,篓里铺着带泥的蔬菜,很娇的新绿,菜贩子自家地里种的,赶在冻白的清晨前,挑进城。
卖菜的是老人,买菜的也是老人,同辈人入情入理、有来有去的讨价还价,像睦剧里的道白,其中有惘然而悲怆的气氛,我挽着奶奶,煎熬着、假装能听懂方言。早市的空气,泛一种清湿的老人味,像重阳、菊花天气,红日曈曈,照不到他们身上。
虽然菜市场不是临时的,却极随便地搭着,拉一块极大极长的塑料布当顶,红蓝白的条纹,大概从来不冲洗,灰惨惨的,仿佛积了满世界的尘。然而千岛湖是很干净的,至今也没有霾。近中午早市就收摊了,地上乱散着青白色的烂菜叶子,黄茸茸的玉米须,紫蒙蒙的踩扁了的小水萝卜,营营扰扰的萧条。
大姑姑的店在墙角,因为四面塑着水泥,所以贵,年年要竞标。她长久地埋怨着拍价越涨越高,到不合理的地步,只得极力在其他地方撙节。
那间店的格局,倒比一般市面上上的单身公寓还户型紧凑,冰片糖似的玻璃窗前,贴着挂炉烤的卤鸭子,皮薄脯大,被国木炭火熏成赭色;鹅鸭脚翅,猪羊牛肉,质地肥厚,味道醇厚,香干,油豆腐,也都卤得透。一律是鲜润润,香喷喷, 清鲜醇浓、麻辣辛香,都有。
卤鸡鸭要斩,酱牛肉要片,皑皑的刀口将将切过,再淋一勺卤汤。原木案板浸透了油香和浓汁,像一方大卤味。
还有前台没卖的、后厨才有的毛血旺,大姑父的手艺。我们围坐着,同挤在一扇桌子上,小炉咕嘟着,辣味热烘烘熏着脸,一双双筷子伸进微沸的红油汤底,像赶茫茫一小片海,有溟濛、寥阔的惊喜,圆的香菇,宽的海白菜,扁的火腿肠,长的芹菜。易碎的鸭血和冻豆腐要拿漏勺捞。
饭桌旁就是洗菜的水池,隆起一堆白生生的鸡爪,洗得一尘不染。再边上是奇大的卤水锅,也是不锈钢材质,里面有一大盆老卤,庄重、光亮的曙红墨,色重、味重,很需要伺候。它是卤味的灵魂。
三年前我回国,去大姑姑的新店,簇新的白制服、白帽子,在她身上就是比别人伶俐些。大姑姑头发短到脖子,烫得蓬蓬的,松松掖向耳后,干练、爽亮地忙活,还是圆圆正正一张笑脸,问我要吃什么,请我尝这个、那个新品,和小时候一样。
其实,回千岛湖当天,表姐开夜车来接,早为我备了好几盒店里的卤味。表姐向来是粗中有细的。后半夜我肚子饿,下楼拆了塑料盒里的卤味吃,没记忆中那么鲜辣、味浓,也许只因为我长大了。
九
总之,大姑姑越过越好了,从阁楼搬进了跃层,自行车换成了休旅车,商铺、住宅都有了,别人称她“钱老板”或“钱姐姐”,她还不太见老,尽管很操劳。
千岛湖人未老,景如旧,还是流水苍山、荡荡漫漫。不过,再急的弦也有懦响,流景往往伤在看不到的地方——好些零落的矮丘被炸平了,高楼、高铁由此拔地而起。城市化继续高歌猛进。
现在,大姑姑算是个小企业的老板,虽然听着不像大公司的董事长,那么名头响亮。但,千岛湖的商人,罕有人靠投机、欺诈、掠夺而发家,操纵市场、权钱交易更鲜见。所以他们发展得款慢、稳定,对一切试验性质的交易,始终保持着疑防、检慎的态度。
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买卖人,包括大姑姑大姑父一家,当然也经受过挹挹不能振作的苦闷,幸而千岛湖是块福地,不会让有美好品质的人屡次受挫。千岛湖人虽偏于保守,大家倒一向是喜欢并且尊重自己的职业的,又对自己的能力有自信,苦虽苦一点,咬咬牙坚持下去,慢慢也熬到了出头之日。
至于大姑姑,她本身就有很容易感到幸福的能力,同时,她对吃苦这件事,有她自己心平气和而若无其事的态度。这态度对身边的人是一种安慰。小时候我总爱去大姑姑那玩,我喜欢吃,也喜欢她身边那种孩子气的松弛。此外,大姑姑并不当我是小孩子,总以熟狎而自然的平辈的口气,和我开玩笑。
大姑姑还有一种很强大的真实,和其他奋斗的小商贩一样,为她爱的人,爱的事,爱的土地,坚决地努力、付出。并且,一点不怕被伤害。
尽管,大姑姑和千岛湖,都和我记忆里不那么一样了。
我记忆里的千岛湖,像吴冠中的画,浓丽清闲,永远是正好的韶光,清光万里,照万壑,也照人;像大姑姑,大姑父,街上的小商贩,以及父母辈的绝大多数人。
显然,他们都是普通人,从没有千方百计地博取过社会的赞美和注意。但他们委实强韧得可惊,不怕苦不怕难,也不怕失了风度,几乎是不分皂白地劳累着,勉力着,才造出了当下的千岛湖。每每想到这里,我会生出不可思议的敬仰之心。
这些小店、小生意、小人物,像无数幼小的有趣的点,辗转腾挪,它们不是由什么空前的精神或新异的思想推动的,仅仅在于一股要改良生活的犟劲。所以,对这种近于天真的小市民的力量,以及过于随和的小城文化,能起共鸣的、愿意赞述的人大概不多。如果我不是千岛湖的孩子,要欣赏这种粗安的圆满,大概也是烦难的吧。
然而我非常非常爱千岛湖,水光山色中的千岛湖人,并不嫌烦,甚至在心乱的时候,我想到这一点,会生起幽微亲切的安心。这点安心里,藏着中国人的永久的乡情的秘密。
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:余青青 王志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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