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金清

　　“千岛湖的山水真美呀！”

　　老徐和老胡这几天总是在赞美千岛湖的风景。他们是我退休前的同事。也不知听了谁的介绍，说我退休后定居千岛湖，十多年乐而忘返，身体也好了很多，他们“五一”假期专程从老家过来“取经”。

　　我陪他们坐游船，爬梅峰，逛亚运村，品砂锅鱼头，吃各种小吃，从不同角度去了解千岛湖。

　　那天傍晚，我们在秀水广场凭栏远眺。远山张开双臂，捧着一湖碧水。落日布道似地往水面上涂抹金粉。当我们直视残阳时，湖面上折射出一条窄窄的光的直线，由远而近，分别呈现出金黄、淡黄、灰白、墨色。这种色彩的变化还依次向直线两边荡开。

　　我们从未见过这么细腻的光谱，也没见过这么震撼人心的落日。他们不约而同地赞叹起来：“千岛湖的山水真美呀！”

　　这话听着耳熟。

　　当年第一次来千岛湖时，自己不也是这样说的吗？

　　2010年，我正式退休。当最后一次走出办公室时，我体会到了一点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时的感觉。不过医生还是在体检表上给我列出了十多条警告：“三高”、动脉硬化、两肺钙化、胃病、白内障等等，还建议我马上住院打针吃药。

　　我不懂医学，但我清楚自己的病因，那就是有限的资源被无限开采后留下的后遗症。治疗是应该的，但更重要的是先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，静下心来调理疗养。而我的老家，环境问题一直存在，另外这些年随着发展节奏的加快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，也变了，大家都像川剧变脸演员一样，人累心更累，病由心生，不病才怪呢。

　　人不能选择出生地，但可以选择养老地。我的养老地在哪儿呢？我怕冷又怕热，没有山水的地方住不习惯，吃饭喜欢清淡又不能太清淡……这样的地方，难找。

　　爱人推荐我去千岛湖。对千岛湖的认知，我还停留在几首诗上，比如李白写的“清溪清我心，水色异诸水。借问新安江，见底何如此。”朱熹写的“半亩方塘一鉴开，天光云影共徘徊。问渠那得清如许？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既然爱人喜欢，又有山有水，离老家也不是很远，我便同意了。

　　我们在千岛湖买了一套湖景房，站在北阳台，湖光山色尽收眼底，心旷神怡之际，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：“千岛湖的山水真美呀！”

　　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我们慢慢融入当地社会，对千岛湖的认识也逐步实现了由表及里。当再次听到我的同事们反复地赞美千岛湖山水时，我觉得有些肤浅，有些片面，但又不便反驳，只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。

　　我自相矛盾的肢体语言，让他们感到不解。

　　于是，我与他们分享了一段亲身经历。我们小区南门马路对面有一家小吃店，只有六张桌子，紧凑整洁。老板姓程，夫妻俩一个高血压一个心脏病。没有客人时，他们会跟我聊家常。他们说得随意，我听得亲切。远离家乡，举目无亲，心里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。特别是遇到清明、中秋和春节这些传统节日，人们都忙着过节，孤独就会像小虫子一样在身上爬来爬去。那时，我会不由自主地走到店里，听听他们的唠叨。老板娘会给我烧一碗盖着荷包蛋的手擀面，临走还准备一盘“八宝菜”，一种用咸萝卜咸菜、香干、肉丝等炒的菜。配方是我提供的，都是儿时的味道，妈妈的味道。母亲去世六十年了，对她的记忆，保留下来的就剩这两样了。闲聊的点滴信息，都成了家乡的美食，老板娘的心意。

　　“难道这些都与山水有关吗？”对我的提问，老徐摇头，老胡点头。

　　我又给他们讲了一件事。去年三月，爱人生病住院。她的医保卡虽然全省通用，但她患的是特殊病，需要原发卡机关审核证明。回老家开证明来回要好几天，我又走不开。为难之时，我来到江滨社区求助。接待的小姑娘耐心地帮我在手机上下载了“浙里办”小程序，又一步一步教我填报有关信息，终于在下班后半小时办好手续，惭愧的是当时急于赶回医院，至今不知她的姓名。

　　我还给他们讲了一些生活中的小插曲，比如买菜。有一次，菜农老张给我发来一条信息，让我把刚买的小青菜送还给他。说那是放假回家的儿子，把打过药还没到安全期的菜，混进了筐里。还有卖鱼的胖嫂，用两个水槽养同一种鱼，一个是外地的，一个是本地的。外地的鱼便宜，本地的鱼贵。说实话，如果把外地鱼当本地鱼卖，我也看不出。可她没有。

　　他们边听边频频点头。这样的举动已经远远超过单纯地对山水的赞美。

　　当美德成为一个地方所有人的共识时，你还会觉得，这仅仅是因为自然风景的魅力而不是人性使然吗？

　　华灯初上，秀水广场上舞曲响起。我们原本焦虑、压抑、世俗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，仿佛奔腾的新安江进入千岛湖，放下了一些砂砾。我们的目光变得恍惚，好像周围的人都消失了个性，都成了程姓店主、社区小姑娘、菜农老张、卖鱼的胖嫂……我们听不懂他们的方言，但能读懂他们的笑脸。那是一种比千岛湖水还清纯透亮的心灵，那是一种吃苦耐劳、与人为善、知足常乐的精神，那是一种比山水更美的风景。